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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立誓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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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家系出滎陽鄭氏之嫡脈,在洛陽,乃至整個皇朝天下皆是數得上的世家豪族。鄭氏先祖曾隨□□太宗開疆拓土,征戰四方,文出中書令,武至三鎮節度,可謂累世達宦。

及老漢源侯鄭行規一輩,仍官至禮部尚書,不容小覷。如今襲爵的長子鄭楚觀雖未任有實職,但家業資產,聲名威望俱都承奉,榮華絲毫不減。便至皇親宗室之家,但有應酬往來,亦必敬讓三分。

因而,鄭家次子娶妻的消息早便在洛陽城中傳開,成了一則要聞。到了這親迎吉日,自修文坊正宅到觀德坊別宅的一路都有士庶人眾爭相觀望,竟像是過節般,要多熱鬧有多熱鬧。

“二郎,你看這些人!歡喜得都湧上來,就好像我們又多請了幾百個儐相!這架勢還不把新夫人嚇著?!哈哈哈……”

說話之人名喚臨嘯,就是今天的新郎,鄭家次子鄭夢觀的庶仆。主人娶妻,他也沾了滿身的喜氣,穿得一身嶄新的綢緞衣袍,騎著高頭大馬一道去迎接新婦。

然而,行在最前頭的鄭夢觀卻一直平靜得很,任臨嘯如何搭訕,都不大理睬,好似就是個領隊的,在為旁人做事。不久,親迎的隊伍抵達別宅門首,但見大門緊閉,鄭夢觀也還不急不慌,緩緩下了馬,略整衣冠,面色微凝。

“這是新夫人擺架子要二郎去求呢!”臨嘯自也跟著下馬,他對世俗風氣了解得很,只便笑嘻嘻指向大門,“怕這門裏還準備了什麽好東西等二郎去闖!”

鄭夢觀瞥了眼,卻是皺眉搖頭,丟給臨嘯兩個字:“聒噪。”

臨嘯又作憨笑,撓了撓頭退後幾步。後頭一眾儐相樂士早也準備妥了,前後站了五六排,就等鄭夢觀“賺開”府門。這時,道旁圍觀的閑人也攢了裏外好幾層,議論吵嚷,更還有大膽戲笑的:

“這裴家娘子好個小性兒!究竟禮還未成,人也不見,就要與漢子分高低了?!”

“是啊是啊!娶這麽個烈性娘子,二公子今後可有的受咯!”

“裴家還能高得過鄭家?二公子叫人撞門便是了!”

這些聲音此起彼伏,越發俚俗不堪,可鄭夢觀依舊不為所動,沈了沈氣踏上臺階。扣門三下,夢觀依禮告訴道:

“賊來須打,客來須看,報道姑嫂,出來相看。”

夢觀的聲音鄭重而清朗,階下隨眾都能聽清,自也能傳進大門,可等過許久,門內卻一無動靜。常理麽,大喜之日閉門,內邊都會有女家安排的少男少女守著,一待新婿發話,便與他盤詰鬥嘴,以為取笑喜樂之情。

臨嘯望了眼主人,又擡頭看了看天時,心裏有些著急。他們出發來此都是算好時辰的,未時到,最遲酉時要將人接走,否則便趕不及入帳合巹的良時了。鄭夢觀是初婚,也不解對策,便又擡高聲調向門內說了一回。

這第二次,仍不聞回應。

……

“娘子,已經申時過兩刻了,你想讓他們在門口耗多久啊?”

裴雲安倚在寢房的牙床上悠閑吃茶,口中斷續哼著小曲,但見素戴進來問她,不過置之一笑。讓親迎的隊伍門外苦等,就是雲安整治鄭家的計策,她自有分寸,亦不會輕易松口。

“你去看了如何?可還熱鬧?”雲安拋了一眼外頭,得意道。

素戴自是幫著雲安的,卻也怕她不留神玩過了頭,抿唇無奈道:“不能開門哪裏看得見,只聽笑鬧聲很大,極嘈雜,當必熱鬧。”

“這便好!越多人起哄越好,傳揚出去可不是我沒臉!哈哈……”雲安越想越受用,笑得捧腹抖肩,發間花釵亂顫。

素戴去扶住雲安,又道:“洛陽不比我們襄陽,是陪都,每天晝刻盡了便會宵禁,有軍士巡城。這喜事若是鬧到官家那裏,總不好吧?況且,也難保那郎君不生氣,娘子還是見好就收。”

看素戴近乎是要倒戈的意思,雲安擡手便拍了下她的腦門,言道:“我不過略施薄懲,哪裏是貪心戲弄?巡城的軍士就算會管,也不敢真得罪鄭家。至於鄭二郎,我既有說辭,更有防備。”

至此,素戴也沒話了。畢竟,這世上還沒人能做得了雲安的主,就連柳氏也不能,否則便不會有今日之事了。

……

酉時將近,夕陽西下,鄭夢觀一眾已被晾了一個時辰有餘。便莫說要在酉時接人了,進門還有奠雁的大禮,竟不知要延誤到幾時。臨嘯急得跳腳,不顧尊卑,一遍遍催著鄭夢觀索性硬闖。後頭起哄的人雖因時近宵禁而散去不少,卻仍有伸著脖子巴望的,只不過,看熱鬧漸漸變成了看笑話。

“二郎!這新夫人做得太過,我們不能再傻等了!”

鄭夢觀自來時便一派鎮定淡然,此刻卻仍無半分焦急。他是世家高門的子弟,深有涵養氣度,但這樣子似乎並不尋常,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麽。臨嘯是他自幼的隨從,卻不是他的知心人。

正進退難為間,緊閉的正門忽一下大開,主仆猝不及防,俱都驚得向後退步。時辰恰好酉正。

“郎君萬福,讓郎君久等了!”

門內只出來一人,便是素戴。她瞧準了身穿喜服的鄭夢觀,含笑恭恭敬敬立拜。如何應對,雲安都已教給她了。

“都什麽時辰了?你們還知道開門!”臨嘯回過神來,立刻替主人抱不平,也見出來的是個年輕侍女,便愈發敢言,“哪有你們這樣的人家,嫁女兒卻把女婿冷在外頭,好大的架子!”

“好大的聲音!”素戴倒不料是個隨從先發起火,當即拔高聲調斥了回去,“我們怎樣人家?也沒有下人敢不知高低的!”

臨嘯不過一時不忿,聽見這話方覺失了口,慚愧低頭。一旁的鄭夢觀原是被他搶了先,這時更覺小子無狀,嚴肅瞪了眼,叫他退到階下,不許進門。

“他是我的人,出言不遜我必定懲罰,你莫要與他爭持。”轉過臉,鄭夢觀懇切地寬慰了一句。

素戴原也有試探新婿脾氣之意,但見他是非分明,舉動謙和,自然點頭:“我家娘子遠道而來,那日登岸時受了風,又兼水土不服,病了兩日,故而準備不及,耽誤良時,請郎君莫怪。”

鄭夢觀本無怪罪,知曉這層緣故倒有一驚:“那,能動身嗎?可請醫家診治了?”

素戴見鄭夢觀是這反應,卻也一驚,心道:這郎君雖未見過娘子,言語態度竟是這般體恤,難道真無意配成了一樁好姻緣?

“今日已好些,行動無礙,郎君請進來吧!”

……

雲安既叫素戴放人進門,自也離了閨閣,到夫妻過禮的中堂安坐下了。她拿著障面的團扇左扇右搖,消遣無聊,一張繪花鳥的連地大屏隔斷了視線,她也望不見外頭情形。

“娘子!來了來了!新婿到了!”

不經意間,素戴一下從側邊竄了進來。雲安只顧把玩團扇,專註的精神猛被打散,心裏不覺發慌,才要數落,目光卻被一個模糊的身影晃了過去。這身影立在屏外向她躬身施禮,然後一句沈穩的男音便傳了過來:

“鄭夢觀親迎,請行奠雁之禮。”

雲安聽罷微有發怔,滿腦子的主張竟一時停滯了。

她自然是從不認識鄭夢觀的,便是“夢觀”之名也是此刻聽見才想起來,還是離家前柳氏向她提過一回。然則,她也不知怎麽了,只覺這郎君的聲音配著他的名姓,格外悅耳。

雲安回過神時,一只五色絲線纏繞的大雁已被侍女接了過來,鄭夢觀也進來了,就與她正面對坐。只不過,二人眼前還隔著一把團扇,是素戴扶著雲安的手舉起來的。

成婚的禮節也太繁瑣了些,好奇的雲安這樣想著。

於是,鄭夢觀究竟什麽模樣,雲安直到禮畢出堂也不曾瞧個真切。及至登車,又依禮蒙上了皂羅蓋頭,更連個身影都望不見了。

……

春庭月午,夜深花靜。一日的喧囂總算平息,百子帳中的紅燭尚在盡情搖曳,仿佛是在催促,要春榻上的新婚夫妻早赴鴛夢。

可,這對新人間並不大順利。

“鄭夢觀?你睡著了?”

雲安頭上還蒙著蓋巾,只能從下頭望見那人一雙烏皮靴,不知他是何情狀。等得太久了,她有些煩躁,便索性先開口。

鄭夢觀誠然沒有睡著,不過遲滯凝神,就像下午親迎的情形。雲安的話音鉆入耳內,他先是意外,又恍然,想起要揭蓋巾的事,可猶疑著擡手,半天也沒有碰到。

這間隙,雲安越發不耐煩,自己把蓋巾拽了下來,但光影晃眼,她沒有立即撞上鄭夢觀的目光。

“你……”鄭夢觀不由提了口氣,卻是清楚地看見了雲安的容貌——這女子一副靈慧相,卻還小,眉目間結著一股淘氣。

“鄭夢觀?”雲安一時定睛,那人的臉模子正對著她。她毫無羞澀為難,試探著又喚了聲,然後便咧嘴一笑——原來,這聲音動聽的郎君,生得也很好。

鄭夢觀似出了神,沒有應諾,雲安便也安靜賞看。她的印象裏,讀書人,又是高門公子,便當和裴家兩個兒子差不多,儒弱自矜,或有些資質,不算平庸,帶幾分天性驕傲,都無可新奇。

然而,這位鄭二郎卻很不一樣,不像尋常的後生。他長了張俊朗的面龐,眉宇蕭肅,臉廓分明,若雁過寒潭,風拂玉山,天然一段高逸之態;頭戴黑纓冠,身穿絳紗袍,腰間系著玉銙革帶,肩闊背直,方正挺立,衣襯人,人襯衣,相得益彰。

“鄭夢觀,從現在起,你我就是夫妻了,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?”雲安對這門婚事早有打算,看完了人也沒忘言歸正傳。

鄭夢觀果是神游天外了,用力閉了下發澀的眼睛,略顯僵硬地點了點頭:“何事?”

“無論如何,不能休妻,不要和離,就算我今後沒能給你生下男孩,你的正妻都只能是我裴雲安。自然,你想納妾我也不會幹涉,她們所生的孩子,我都會視如親生。”

鄭夢觀才覺得雲安尚小,稚氣未脫,她便說了這番驚天動地的話,其言辭懇切,態度堅毅,儼然就是立誓。不過,哪有人新婚之夜與夫婿立這種誓約的呢?既不吉利,也顯得太過冰冷。

“既為夫婦,六禮鹹備,便非同兒戲,我必定恪盡其責,無虧夫婦之道。”鄭夢觀一時雖未理解,但雲安是他親自迎回家的,這樁婚事他無疑是認可的。

“那你是答應我的意思了?”雲安能感受到鄭夢觀的誠意,卻仍希望他再明確些,便舉起一掌,道:“我們擊掌為約?”

“……好。”鄭夢觀答得略有遲疑,倒不是又出了神,而是在想怎麽提問雲安緣故。可小女子舉動爽利,已將手掌伸過來,他便不得不先接了,以免生出誤會。

很快,清脆的三聲擊掌在紅燭下落定,這對夫妻完成了一樁不同尋常的“禮節”。

裴雲安滿足地笑了,用另一只手撫摸擊掌的手,目光又飄向鄭夢觀。心想,除了登岸那日略有不快,其餘的事都還順利,尤其是這替嫁得來的郎君,無心插柳,卻賞心悅目。

三更已過,夫妻間最該做的正事還沒有做。

“我聽你的侍女說,你因水土不服病了兩日,今日也勞累了,還是早些歇息。”沈默些時,鄭夢觀忽沈聲說道,一面擺正了身子。

雲安聞言斂笑,兩手亦緩緩放下。此情此景,既為人婦,又有什麽不懂的呢?而況方才的誓約裏都說得那樣直白了,生子、正妻,人之大倫,常情而已。雲安坦蕩豁達,亦從無後悔。

“行,那我幫你更衣吧。”雲安說著便將身挪近,兩臂穿過鄭夢觀腰間,要替他先卸去革帶。

“我,不必了。”豈料,鄭夢觀卻大為窘迫,臉面一瞬漲紅,身子向後倚退,脫開雲安的雙臂站了起來。

雲安自然奇怪,又思自己並無做錯,問道:“你不願睡在這裏?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鄭夢觀有些無措,亦顯得慚愧——他的心緒,似乎比裴雲安的誓約還要難解。

“你生得好看,莫非是嫌我醜了?”雲安望著倒笑出來。她甘願尊奉人倫,卻也無勉強之理。到底,今天是初見,初相識罷了。

鄭夢觀不是好色之徒,也沒有將雲安作美醜之論,他暗裏捏緊了拳頭,斟酌半晌終是尋了個話端:“來日方長,我必不負你,只是你年紀尚小,又剛病愈。”

原來,鄭夢觀說“早些歇息”是讓雲安自己早些歇息,可繞了這一大圈,卻又是這般奇怪的理由,未免有些不通。雲安今年十四歲,是將笄之年,即便不算成熟,也並不很小。

“那罷了,你就自便。”

雲安無意深究,對於鄭夢觀,已有擊掌為約,便再無他求。

四更漏斷之際,百子帳中的夫妻終於安歇下了。裴雲安躺在寢榻上,合了眼很快睡沈了。鄭夢觀則在外間一張直角榻上和衣而臥,他沒有睡著,甚至毫無倦意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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